众人尽皆应声,跪伏一地,瑟瑟不敢抬头。
谢奇峰和谢云姜对视一眼,皆有苦难言,却也不敢申辩,唯恐事态更乱。任是谢奇峰机关算尽,未曾想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他初归,自然不知其中龃龉,凭他思虑万千,也想不透这其中奥妙,更不明白谢秋姜为何舍本求末去杖杀一个婢女。
夜深了,人也散去,秋姜乘着夜风回到院内,心中颇为踌躇满志。待进得房内,几个丫鬟婆子散去,青鸾回身放下垂帘,笑道:“招安甚是乖觉,也不枉费三娘子殚精竭虑。我看他和锦书情投意合,不若改日回禀了太夫人,赐了他俩婚配?”
秋姜在床上褪了鞋袜,笑道:“他对锦书是用心,锦书却是个不多话的,她什么心意,难道你知晓?”
“她不喜欢招安?”青鸾摇头笑,“奴婢看不会。招安不过十六,行事却妥当,且口齿伶俐,气度非凡,配锦书绰绰有余。”
秋姜放下锦履:“他确实不像一般的童仆,不知本名是什么,籍贯何处?”
青鸾道:“奴婢听周执事说起过,招安是易名,当初他身体孱弱,入府时为了好养活,又正值太夫人入京随同众命妇侍奉皇后主持蚕祭,便讨了这样一个彩头。他原本是陇西临洮人。”
“陇西李氏族人?”秋姜难以置信,讶然抬头。
陇西李、赵郡李、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和太原王并称中原五大高门,从古至今,有载以来,陇西李氏门第显赫,高官累世不断,即使在上等高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郡望。
青鸾为她解惑:“他自小和父族失散,幼时丧母,由姨母抚养长大,家境贫寒,想必不是出自直系,而是十三房支衍系。”
秋姜皱着眉:“即便是出自李氏分支,也断不可入府为奴。”
青鸾笑道:“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他这样的出身,府里怎么敢收他为奴呢?只是在府里做事,一应帮着管里城西的庄园和佣农田舍,当初契约什么都没签,只算作是荫户佣者,太夫人、夫人都对他非常器重。”
秋姜一笑:“若是如此,让锦书跟他也不无不好。只是,他年纪尚幼,做事虽然利索,却难免冲动。今日,我本来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他倒真敢说,连湘云那档子事都给捅了出来。”
“但却是实实在在为锦书好的。”
秋姜哑然失笑:“再看看吧。若他们真的互相欢喜,我也为他们高兴。”
青鸾不忘打趣她:“娘子若是及笄了,便不用事事请示太夫人了。”
秋姜横她一眼。青鸾笑着为她放下床幔,合上折叠屏风,退出了内室。隔着摇曳的五色垂帘,秋姜可以看见她在外面的胡塌上躺着守夜,只撑了会儿便睡着了。
想必也累了一天了——秋姜在心里微笑。
及笄?也快了。
第019章 王谢风流
019王谢风流
入了深冬,北地气候更加严寒。弘农杨氏的郡君太夫人和谢崔氏素来交好,这次北上,带来了南地盛产的不少贵重物资,其中便有产自东扬的“冰绡绢”。
东扬州位处太湖之滨,吴兴东南,水路贯通,气候温宜,长江自西向东汇入东扬州郡,又有群山环绕,形成天然的多雨屏障。自古以来,此处便是鱼米之乡,百姓富庶,多商贾贩卒,丝绸锦缎盛产,并销往各地。
冰绡绢看似轻柔晶莹,实则富有垂感,难以起褶,且由小南蛮手工嵌入温玉,更有冬暖夏凉之奇特功效,是以费时费力而产量稀少,故价值千金,珍贵非常。
贵族高门奢靡成风,攀比之行屡见不鲜,冰绡绢可谓供不应求。杨太夫人此次带来的有数十匹之多,实在难得。
谢崔氏爱不释手,待宾主坐定,笑言:“阿姊何需如此见外?”
杨桓氏笑道:“我在南地便听闻谢氏有三姝,灼灼风华,品貌贵重,这冰绡绢稀罕,给了我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姑实在暴殄天物。这是宜阳殿下赏的,我也是借花献佛。”
谢崔氏微微诧异。
宜阳长公主是南朝皇帝的长姊,有南朝第一美人之称,曾嫁与名士桓洋,婚后不睦,后和离,为人奢靡,淫乐无度,曾向皇帝求面首四十,和朝中诸多大臣皆有私情。要说这南朝当今的皇帝,也是个荒淫的主,因为有一宠妃来自乡野,便时常在宫里设立市集,玩商旅间买卖的低下游戏,更荒唐的是有时心血来潮就把嫔妃召来与侍卫大臣们裸身相戏,开觏合聚会,公开服用寒食散,世人多有效仿。
杨桓氏出身谯郡桓氏,是桓洋的姑母,宜阳长公主和桓洋和离后便没什么来往了。宜阳长公主如今竟然赐她冰绡绢,谢崔氏实在意外。
这样一想,她有些摸不准杨桓氏这次北上的意图了,恐怕不是谒亲寻访这么简单。
杨桓氏见她微笑不语,有些沉不住气,率先道:“阿大、三娘、五娘何在?二郎、五郎此次随我一同前来,倾慕已久。我南地盛兴士女游宴,如今年年节在即,年轻人就该出去多走动。”
谢崔氏算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也难怪平日一向吝惜的杨桓氏竟然愿意拿出这等重礼。弘农杨氏虽然也是名门郡望,自南朝刘宋取代晋国之后便渐渐势弱,已不复昔年汉朝时候的荣光。谢崔氏心里不喜,面上却道:“阿大已许人家,三娘、五娘尚未及笄,恐不适宜。”
杨桓氏心里冷笑,笑道:“阿大已婚配?未尝听闻。”
谢崔氏的笑容滴水不漏:“阿大年方二八,岂有独身之理?将许的是琅琊王氏的七郎君。”
杨桓氏一怔,恨得直咬牙。
这是摆明了看不上他们杨家。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琅琊王氏世代簪缨世家,位列四大盛门“王谢袁萧”之首位,是任何士族都无法比拟的。不过,他们都灵一脉不过陈郡宗族的分支,居然也能攀上琅琊王氏直系子弟?
琅琊王七,少时成名,容貌出众,文采风流,品貌皆是百里挑一的,更是南朝四大名士之首,虽然年二十又八,曾有一妻,丧偶后上门求亲的依然趋之若鹜。
会稽王谢两风流,王子沉沦谢女愁。
东晋衣冠南渡时,琅琊王氏居功至伟,此后被称为“第一望族”,时人皆谓“王与马,共天下”。而谢氏自淝水之战后,以谢安为首的谢氏一门功勋卓绝,晋升为顶级门阀。
从那以后,王氏和谢氏都是门阀士胄的代表,侨姓之首,分支偏房遍布南北两地,兴盛之态,世人叹服。南朝更曾有律法明言规定,但凡王谢子弟,入仕直登七品,不日便可扶摇直上。
纵然如此,杨桓氏仍是不忿。求娶不到谢氏阿大,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谢崔氏软磨硬泡了许久。谢崔氏拗不过她,只好让人去请谢秋姜和谢云姜。
“杨太夫人远来,携孙二郎、五郎至。”秋姜作画之际,一个婢女在外禀告。
秋姜搁下笔墨,抬头望向青鸾。青鸾笑着为她解惑:“杨二郎杨尹、杨五郎杨约,皆是当世才子,女郎可前往一见。”
门外的婢子又小声催促,秋姜换了身藕色撒花百褶裙便出了门。路经梅园,才拐了个弯便听到前方水榭旁有一女子柔声笑道:“阿娆都听说了,这谢氏三娘的母亲出自鲜卑蛮族,想必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另一个声音却道:“阿娆,不要这样说。她是谢氏贵女,我们不可得罪的。”
“阿瑶,你为何这般胆小?我不过实话实说,就算她听见了,又能怎么样?胡人血统的女子,怎配我杨氏五郎?”
“可我听闻北地主张胡汉一家,这些年联姻的不在少数呢,且北朝士女地位颇高,律法明定,皆可自由嫁娶,甚至入仕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