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潆轻轻一笑:“我不去,恐怕我们两个人都走不了。”
“不行!”宋远航皱眉,挡在车厢的入口,“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沈潆往外面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是去送死?他应该不会要我的命。宋大人,你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我会设法让你离开。”
“你口中的他是谁?”宋远航不确定地问道。他心中明明有一个答案,却不敢说出来。
沈潆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他,掀开马车的帘子。
茫茫的夜色之中,马车前面的那十几道影子如同鬼魅一样。车夫正被一把匕首顶在腰间,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沈潆想要下车,领头的那个人说道:“劳夫人就坐在车上等着吧。”
沈潆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大内官最得力的一个徒弟。这些去了势的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深夜听起来,格外的阴森。他们白日故意在宅子附近查问,应该就是要“打草惊蛇”,好让她自己出来。
“放了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就是。”沈潆说道。
那人不动如山,似乎没打算接纳沈潆的意见。他们这次的任务十分隐蔽,上头要的是这女子毫发无损,其它一概不论。为了保密,就是杀几个人也不算什么。
沈潆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想取宋远航和车夫的性命,便淡淡地说道:“他们两人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杀了他们,我便不会乖乖配合了。我想你家主人也交代过,要一个活人吧?”
那领头的人果然脸色一变。这女子在深夜被人拦截下来,居然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实在不是等闲之辈。他跟身边的人耳语几句以后,说道:“车上的人,下来。”
沈潆知道这是答应放人了,回头让宋远航下去。
宋远航不肯,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让一个女人保护的道理?何况他把沈潆交出去,之后要如何向裴延交代?
沈潆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非常用力,纤细的手指几乎掐到了宋远航的骨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倩如。听我的,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要白白牺牲性命。我会设法保全自己,你告诉侯爷,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宋远航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没有可是!”沈潆低声道,“你再不走,我也保不了你了!你要让倩如年纪轻轻的就当寡妇吗!”
宋远航这才下了马车,站在路边。那群人将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车夫丢在他的身边,换了他们自己的人驾马车,带着沈潆扬长而去。
宋远航站着不动,直到他们变成黑夜里的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他知道不应该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他们带走,那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可他如果在这里被杀了,连个给裴延送信的人都没有,何况还有倩如在家里等着他。
看沈潆的样子,似乎认识这些人的主子,还非常清楚他们的目的。莫非他们真是皇上派来的?
*
沈潆躺在马车里,心中无比平静。真的到了她要面对过往,面对裴章的这一刻,她反而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激动,反而是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如果裴章仅仅是为了抓她,威胁裴延的话,那京城里靖远侯府那一大家子的分量显然更重。而他不惜派出身边的至密内侍也要在保定找到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可能知道了她的身份。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沈潆闭上眼睛休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入睡了。她推测这些人是要把她直接带回京城,那不如饱饱地睡一觉,既来之则安之。
马车在道路上不急不缓地前行,最后停在一个给过路的旅客休息的小客栈。这客栈不大,也比较简陋,沈潆下了马车之后,看到大内官带着人站在院子里,有些吃惊。
大内官几乎是不会离开裴章身边的,裴章竟然出宫来了这里?
大内官见到沈潆,心中同样百味杂陈。那日他看到冯淼所交上来的东西时,就已经猜到了沈潆的身份。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有字迹相同,而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加上画梅花时的那点喜好,他几乎立刻就断定,这个人是皇后。
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没死,居然还变成了靖远侯的妾室。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请您进去休息吧。”大内官对沈潆行了个礼。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沈潆的真实身份,看到大内官如此恭敬,暗暗地吃了一惊,也纷纷跟着俯身行礼。
沈潆自从重生以后,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她自觉已经适应了这个低微的身份,几乎要忘记了原来是怎样高高在上地活着,她是受人敬仰,统御六宫的皇后。所以当周围那些人都低下头,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她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客栈点着灯火,并不是很亮,窗子透出里头昏暗的光。大内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沈潆就昂首走进去了。
大堂十分狭小,只能勉强放下几张桌子。裴章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手边放着一套青瓷的茶具。他鹤氅未脱,帽子未下,似乎是星夜兼程而来。
沈潆往里面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就关上了。她第一次坦荡荡地站在这个人面前,不用担心被他看出破绽,反而没有之前几次那么紧张。对于别人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能轻易操纵生死的人。而对于她来说,他不过是过往那些岁月的一个见证人罢了。
裴章抬头看到沈潆,瞳孔陡然缩紧,脱口而出的称呼在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时,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微微用力地握着茶杯,克制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已经太大,强行拿掉,会危及她的生命,他一定会除掉它。
两个人四目相对,谁的视线也没有闪避,一时之间无话。明明才过去一年的时间,却恍如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沈潆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当真一丝眷恋也没有了。
“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裴章先开口说话,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有颤音。
他们之间已经无需再掩饰,他这么笃定地发问,显然已经认定她的身份。
沈潆淡然地说道:“我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为什么还要回去?难道你以为,我会傻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倒是皇上,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嘉嘉,我并非对你无情……”裴章站起来,走到沈潆的面前。他的双手握着沈潆的肩膀,想要解释,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沈潆却毫不留情地拍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有苦衷的,你对你的结发妻子不闻不问是因为你要保护我?你醒醒吧,为什么到了今日还要自欺欺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一直都在设法救你!你死之后,我不停地自责,愧疚,痛苦,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
沈潆冷笑了一声,找了张附近的椅子坐下来,摇了摇头:“当初你娶我,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我父亲可以助你登上皇位。然后你让我当皇后,还是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可以帮你联合京中那些旧贵族的力量。接着你冷落我,仍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你不想那些从龙有功的大臣得意忘形。最后,你想救我,依旧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的身份或者说能力可以撑住长信宫的那个位置。到我死为止,被你利用得干干净净,我无话可说。”
裴章被她冷嘲热讽般的口气刺痛,双目紧盯着沈潆:“你就是如此看我的?在你的心里,我们夫妻多年,竟连半点情分都没有?”
这是他的发妻,他们共同渡过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那一段岁月,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所以在他的心中,那些因为他帝王的身份而接近他的女人,始终无法跟沈潆相提并论。他曾经给不了她的,亏欠她的,在他能给的时候,想倾自己所有。
他以为自己的这份心意,她一定能感受得到。她只是被伤了心,所以才不愿意回到他身边,并不是对他没有感情了。
“如果你当真顾念夫妻多年的情分,就应该放我一条生路,当做我已经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任何人来打扰。”沈潆毫不留情地说道。
裴章的身子僵住,这兜头的一盆冷水,几乎把他所有的兴奋全都浇灭。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她并没有同他一样,因为重逢而感到喜悦,相反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裴章直挺挺地走过去,一把将沈潆拉了起来,用力地摇晃她:“你才应该清醒些!你是我的妻子,你是安国公之女,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生而高贵,居然甘心给一个男人做妾,任那些人践踏你的尊严!你竟然还告诉我你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