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妙,于是走到大家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徐大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而孟冬雪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并未抬头,而是一直弯着身子,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哭着,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张纸。
我蹲下身子,问孟冬雪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然后我瞥了一眼他攥在手里的那张纸,那是一封信。
以我对孟冬雪的了解,她虽然是宣传队的活跃分子,但平时都是比较安分的姑娘,性格有些内敛,除了正式的唱歌跳舞之外,她是很少会出去和别人一块儿扎堆儿玩的。平日里偶尔会和别人有书信往来,但就我知道的,除了她家里人,就是一个她从未谋面,远在他乡的笔友了。
如果说是笔友,就算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哭得如此伤心,甚至惊动了全家人。于是我断定,这封信大概是家里寄来的,而且说了一件不怎么好的事,这件事就是让孟冬雪哭的主要原因。
我拍了拍孟冬雪的脑袋说,你怎么了,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孟冬雪没有抬头,而是对着我一伸手,将那封信递给了我。我拿起信有些不知所措,望了一眼徐大妈。徐大妈也表情焦虑地微微点头,大概是说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从抬头“亲爱的女儿”,我得以知道,那就是一封家书。难道说是孟冬雪的哪位亲人去世了吗?我怀着有些不安的心情读完了整封信,信是孟冬雪的母亲寄来的,内容大概是在说孟冬雪的父亲似乎遇到了很严重的问题。前段日子因为一些事情,于是就没继续留在单位工作,后来抑郁成疾,现在已经病得有些严重了。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病,只能通过开导的方式来缓解,于是孟冬雪的妈妈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能够让女儿回来探望一下父亲的话,也许会让他高兴高兴,也许病情就会有好转,可是也知道孟冬雪回一次家也并不容易,小妹的岁数还小,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就自然无法照顾父亲了。但是在信的末尾,却又要求孟冬雪要努力劳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做社会主义大厦上的一颗螺丝钉。
看完整封信后,我就对孟冬雪说,既然家里都来信了,你就回家去照顾一段日子吧。好在父亲只是情绪糟糕,别的没什么大碍,你回去陪他一段日子,说不定真是有好转。可我话刚说完,孟冬雪却一个劲的埋着脑袋摇头,哭得更厉害了。我心里就不懂了,因为在我看来这封家书除了她父亲的病情之外。也没说什么呀,为什么会哭得这么厉害?于是我转头看着徐大妈,以表达我的不懂。徐大妈说,傻孩子,你不知道他们这些知青,需要呆满两年。挣够了工分,还要通过政审才能够回家里。哪能说回去就回去。
徐大妈叹息一口说,冬雪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急哭了,担心家里,却又回不去。
徐大妈说的大概就是实情,我并不是知青,于是我并不太懂得他们有这么严格的制度,还以为他们就是我平日里看到的,活波阳光,疯疯癫癫的样子呢。于是我说道,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只需要请个病假,偷偷溜走了就是,到时候悄无声息的回来,谁能知道你回了次家啊?徐大妈说道,傻孩子,你说得容易,他们这些年轻人是响应了国家才到咱们村子里来的,国家的命令,是你说不听就不听的吗?要是到时候这件事被人知道举报了,孟冬雪可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了,起码都得再多呆两年。让这么好一个姑娘在村子里耽误青春,你不觉得有些残忍吗?
我当然觉得残忍,打从他们到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种畸形的政策,本身就是一种残忍,放着好好的学不继续上,相对优越的条件不享用,偏要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粗茶淡饭,每天累得跟狗似的,这难道不残忍吗?
可我没有说出来,孟冬雪哭得这么伤心让我心里也跟着不好受。于是我对孟冬雪说,那要不然这样吧,你写一封回信的家书,我亲自给你送信去。顺便帮你照顾下叔叔。你在信里就告诉你母亲,自己因故暂时不能回家,就托我去帮忙照顾好了。
孟冬雪这时候才抬起头,好像在考虑我的提议。不过很快又开始摇头,她抽噎着对我说,从小自己就跟父亲很亲近,如果自己回去的话,父亲心情还会变好一些,你去了虽然能够帮忙照顾,但父亲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我心想也对,于是对孟冬雪说,你们宣传队里不是有那种相机吗?你去拍几张照片。我给你带过去,让你爸妈看看你最近的样子,这样也好呀。
这时候徐大妈也跟着附和我说,我觉得山娃这孩子说的没错,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还不如就按他说的做,山娃都这把岁数的人了,他肯定能够把这件事做好的。
我心想什么叫我这把岁数的人,我才25岁好吗,虽然我相对于同龄人来说,的确更加稳重成熟了一些。孟冬雪听见我和徐大妈都在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哭,脑袋里比较混乱,现在一想,似乎这的确是现下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于是就擦了擦眼泪,点头答应了我。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带着我一起去拍照了。说是穿得漂亮。其实就是一身褶皱没那么多的绿军装罢了,在拍照之前,她还刻意地把胸前的领袖像章摆弄了几下。不但拍了几张单人照,还拉着我跟她一起合照了一张。她告诉我,这样父母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就知道你真的是我拜托过去照顾父亲的人了。
在那个年代,使用的都是黑白的胶片机,冲洗照片需要花不少时间,最快也要在多等一天才可以。于是那一日时间,孟冬雪也非常焦急,焦急得连去宣传队都无精打采的,我则提前一天收拾好了行李,因为估计这一去,可能需要好多天才能够回来。
除了一点粮票和干粮之外,我不离身的那些工具是一定要带的。我还装上了几本书,打算如果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可以读读书。孟冬雪的家乡,和我从小长大的城市相邻,是一座县城,两地之间有公路,但是车次很少。所以两地往返的人,大多会选择坐船,一般来说,当天晚上在其中一个城里上船,那么第二天上午就能够到另外一个城里。
第二天一早,孟冬雪就匆匆跑去了宣传队取来了照片,装进了信封当中。那信封里还有昨晚她躲在自己屋里边哭边写的一封回给母亲的家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她在哭,我难道会告诉你们我扒在门口偷听到的吗?孟冬雪将信交给我,信封上写了自己家的地址,于是我就带着东西上路了。临走之前。徐大妈还抓了一只大公鸡给我,说这是农村的跑山鸡,营养足,肉质好,带去给孟冬雪的父亲补补身子。
我赶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个时候去码头的话距离登船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我如果坐着干等的话就有些浪费时间。既然我得知了师父又住回了老房子。而距离我先前被抓捕的这件事也过去了两年多,只要我不招摇过市,想必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借着这个时间,就去了师父家。他看见我回来了,先是骂了我一顿,说现在城里戒严这么严重你还回来干嘛。不要小命了吗?我简单跟他说了下,我马上要去另一个县城,帮忙照顾下孟冬雪的父亲。师父听后,夸赞我重情重义,然后就下厨给我做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师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城里来,师父说再忍忍吧,这世道乱不了几年了,最近听说部队已经准备接管这乱局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罢了。我点头,其实我真正的用意,是当孟冬雪结束知青生活。回到城市的时候,我也想要跟她一起回来。但我也知道我和孟冬雪不同,她的回城是光荣而风光的,我却只能偷偷地回来。
当晚师父送我去了码头,他告诉我,出门在外。只身一人,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身,无论如何不要展露锋芒,这世道,容不下锋芒毕露的人。既然上边的人希望我们当傻子,我们就傻吧。心里明白就行。我点点头,师父一直看着我登船后才离开。而因为一个晚上就到了,我也没有买什么床位的票,打算就找个能挡风的甲板坐一夜就可以了。
船上的风很大,在水里行驶,也常常让我有晕浪的感觉。所以那一夜我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第二天上午大约10点,我才下船,踏上了我从未来过却是孟冬雪从小长大的这片土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冬雪家人
这是一座并不大的小县城,相传历史上曾经是巴国的古都之一,和我长大的城市一样,也是两江相汇,依山而建的城市。这个地方盛产一种叫做榨菜的腌制食品,将普通油菜头经过盐水和香料的腌制,就成了佐饭的美味菜肴。
由于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一切都对于我来说非常陌生。这里的政治斗争似乎还比较和缓,虽然街上偶尔也能够看见拉帮结派的年轻人,也偶尔能够看到设下的障碍物和关卡,但是总的来说,这里的人还是不那么激进。人们行走在街上,也没有那种畏首畏尾,迅速通过的迹象。
我还没有吃早饭,于是打听到一家供销食堂,买了点油条豆浆吃,吃饭的时候,我摸出孟冬雪给我的信,问了邻桌的人,这个地方怎么去。那位老乡也很是热心,告诉了我怎么走,但是因为我是外地人的关系,他怕我找不到,于是还特别拿纸笔给我画了个简单的地图。
那个地方就是孟冬雪的家。虽然我和孟冬雪是两小无猜的关系,但我想这些事孟冬雪应该不曾跟家里人说过。所以我等下见到她家里人,也不能表态让他们知道,因为那样会很尴尬。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到是一个不错的向孟冬雪家里长辈示好的机会。也许我这次悉心照料她的父亲,给她的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之后,将来我和她如果需要有进一步的发展的话,会容易得多。
孟冬雪的家在位于城西靠近郊区的地方,边上就是火车站。但是这个火车站却跟我长大的地方互相不通火车,这里的火车,都是用来拉煤拉货的货运车辆,而且是个小站。线路据说也并不长。从先前从孟冬雪的嘴里了解到,她的父母都是铁路工人,母亲是做文职工作的,父亲则是铁道检修的技术工。家里还有个小妹妹,也正因为是两个孩子的家庭,孟冬雪才会被要求去上山下乡。
孟冬雪信封上的地址是家里的。是那种厂里分配的职工宿舍,一个楼道里有大概七八户人家的那种。孟冬雪告诉我父亲自从生病后,就一直待在家里静养。小妹妹还在上小学,母亲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才特别需要有人去照顾。而我赶到的时间其实是比较尴尬的,因为孟冬雪的母亲跟妹妹现在应该都不在家。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孟冬雪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下半身穿着秋裤,上半身在秋衣外面还披着一件深蓝色劳保服,手却没穿到袖子里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乱,脸上全是胡渣子,看上去愁眉苦脸,没有精神的人。
我知道这就是孟冬雪的父亲,于是非常礼貌地打招呼道,叔叔您好,我是您女儿的朋友,给您送信过来了。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站在门口说的,孟冬雪的爸爸刚打开门,还没放我进去呢。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说,你说你是我们家小雪的朋友,可你看上去怎么岁数比她大了这么多呀?
我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是孟冬雪插队住到我们家了,她前几天收到您爱人的来信,知道您身体最近不太好。心里着急,哭了好几天。想要回来照顾您,但政策上这是违反纪律的,所以也没办法亲自来,正好我最近到你们这县城有点事要办,这刚忙完。就来看看您,带来了您的家书,还有我们家老大妈的一点心意。
说完我就提起了手里的鸡,我说这可是农村的跑山鸡,营养丰富,肉质鲜嫩呐,哈哈哈哈!说完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但我其实并非想笑,而是气氛有些尴尬,我试图用我爽朗的笑声,来化解孟冬雪爸爸的戒心罢了。
接着我就把孟冬雪的信递给了孟叔叔,请他先拆开看看。孟叔叔看到女儿的照片后。脸上出现了会心一笑,可是当看到我和她的合照的时候,却又抽搐了几下嘴角。我见状不妙,于是赶紧对孟叔叔说道,孟冬雪这小姑娘真是挺不错的,能歌善舞,又懂得关心别人,私底下和我关系也挺好的,她害怕您不相信我是她朋友,就特地拍了这么一张照片给您看呢。
孟叔叔的表情才总算是松弛了下来,于是脸上带着笑容说,既然是小雪的朋友,就快请进来吧,我们家里窄,有点乱,小伙子你可别见怪啊。我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这进门的第一关我算是过了。从孟叔叔的语气和神态来看,他很明显装着心事,但是在例如我这样的外人面前,他的表现还算正常,就是有点焦虑的感觉。我进屋后坐下,开始打量起孟冬雪长大的地方。
孟叔叔说的没错,这地方的确是挺窄的,也就是一房一厅。那一房还因为家里人多的关系,自己隔成了两个房间。孟冬雪和妹妹住在一间,父母住在一间。自打孟冬雪插队以后,妹妹就独占了整个房间。而这个客厅其实也非常窄小,摆了一张沙发和饭桌之外,就是一个靠墙的小柜子。柜子上放着茶杯水壶,和一个收音机。墙上挂了很多孟冬雪和她妹妹得到的奖状,还有一些家里人的照片。
从我进屋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整个楼道里做饭都是在走廊上搭起的简易的炉灶。而上厕所只能到通道的两侧,一侧是男厕所,一侧是女厕所。从家里的东西来看,孟冬雪的家庭虽然不算是大富大贵的那种。但也不算清贫,父母都是工人,而工人在那个年代却是铁饭碗的职业,人人都想着要进工厂做工人。所以我猜测,孟冬雪从小到大,应该是没吃过什么苦头才对。
我在打量四周的时候,孟叔叔一直都坐在沙发上读者孟冬雪的信,脸上时而露出微笑。不难看出,这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假如孟冬雪此番亲自回来的话,我想他一定会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看完信后,孟叔叔对我说。小伙子,你叫司徒山吗?
我赶紧正襟危坐,回答道是的。孟叔叔说,司徒这个姓,在我们本地不多见吧?我说是啊,根据家里人说。我的祖上在几百年前曾经在本地做官,是北方人,复姓司马。可后来告老还乡之后,就不再使用司马这样的官姓,就改姓司了。直到大概民国的时候,才又恢复了复姓。我笑了笑说,也许是我的祖宗搞错了,把司马当做司徒了,于是从我父亲那辈开始,就姓司徒了。
孟叔叔也笑了笑说,姓名就是个代号而已,没什么重要的。我看我女儿在信里提起,说你这次来专门是为了帮她照顾一下我,是这样吗?我赶紧站起身来说是的,孟冬雪对我们大家都很好,我们帮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希望没给叔叔添麻烦。我看你们家也不怎么方便住人,就别操心我了,我自己到附近找地方住就行了。孟叔叔大概是因为我比较礼貌的关系,脸上也是笑容满面的,他对我道谢,说自己这病完全是愁出来的,身体其实并没什么病症,就是心里想不过。
我告诉孟叔叔,我知道小妹要上学,阿姨要上班,您成天在家里,心情又不好,我就来陪着您,给您做做饭。陪您说说话,下下棋,不管有什么烦心事,都暂且忘了吧。
那天下午,我跟孟叔叔聊了许多,他也打听了一下我的身世。也许是自卑和畏惧的关系,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职业,也没有告诉他我是因为逃难才去了山村,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就算要说,也不该在当下。而孟叔叔给我的感觉和一般的工人还是有点区别,他不想是那种没有文化知识的人。谈吐各方面也都非常有分寸,看得出是个有学识的人。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有人开门回来了,是孟冬雪的小妹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模样清秀可爱,和孟冬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家里来了陌生人,小妹妹就问孟叔叔我是谁,我抢先告诉她,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到这里来看望你爸爸。我还带来了你姐姐的照片,就在那个信封里。
作为我这样的人来说,其实一生很难去刻意巴结谄媚另外的人,可是面对孟家的人,我却这么做了,还做的舒舒服服的。也许是当时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我和孟冬雪最终都会走到一起,我始终要面对这一家人,所以趁早打好群众基础才是关键的。
孟冬雪的小妹看了看姐姐的照片后,就只回房间关着门写作业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孟冬雪的妈妈也下班回家了。于是我不得不再次站起身来自我介绍一次,只不过和先前孟叔叔和孟小妹的反应不同。孟冬雪的妈妈并没有表现出那种高兴的样子,这样一个没生病的人反而流露出踌躇的神色,客套地跟我打了招呼后,就忙活着做饭去了。
我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也非常精于察言观色,因为这有助于我的职业。可是面对孟冬雪妈妈的反应,我却有些忐忑,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啊?难道是不欢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