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真的打算去聚窟巅吗?”璃宽忡忡问,“那地方有狰,比梼杌可厉害多了。”
令主当然知道, 当初蚩尤大战黄帝,曾经召唤上古畏兽,其中就有狰。狰长了五条尾巴, 以虎豹为食,这么有性格的妖怪, 和吞天那傻子可不是一路货。然而怎么办呢,要取若木, 就必须上聚窟巅。令主转了半天,终于拿起一把梳子装进包袱里,“本大王怕谁?打梼杌用一拳, 打狰大不了用两拳。再说它不爱管闲事,论讨人厌,还不如肥遗。”
这三千世界,从南到北有细致的划分,最南端是神佛的净土,其次是人居的中土。越往北,越是鱼龙混杂,铁围山两端的刹土不必说,乱成了一锅粥。最北面反倒干净了,纯粹妖兽和凶兽的乐园。经历了几次大战后遗留下来的独苗们,要么懒,要么身负重责,基本不会越过梵行刹土的边界。
人间有规则,妖界也一样,所以他们闯进寒林,其实已经乱了规矩。令主为了讨未婚妻的欢心也是拼了,璃宽倒一直可以理解他,令主这一万年主要在玩泥巴,对感情其实看得不那么重。可是妖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情窦初开的,别人也许在三五百岁的当口,令主却整整比别人晚了九千五百年。一个柴垛子,暴晒了一万年,再没有火来点,恐怕就得自燃了。还好魇后及时出现,她的美貌照耀了令主,也照耀了整个魇都。美丽的人儿,捧在掌心里爱护,无可厚非,更何况她遇见的又是爱上爱情,六亲不认的令主。
万年铁树,今年终于开花了,璃宽感动得眼泪哗哗的。现在令主要充分展现一个男人应有的气概,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璃宽还是很支持他的。
“其实属下觉得,令主可以告知魇后此行的危险,然后直接把若木带回来交给她,犯不着带她一同涉险。”
令主说你不懂,“患难才会见真情,而且她不在,本大王飒爽的英姿给谁看?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如果她躲在她的草庐,我在我的魇都,她又不肯让我留宿,什么时候才能爱得死去活来?”
一番论调把璃宽惊得目瞪口呆,他发现他家令主思维活跃起来,谁都赶不上。不过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现实很残酷,“属下一直觉得女人最注重男人的外表,只要有一张漂亮的脸,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主上何不考虑把袍子脱了,或者在魇后经过的路上光着膀子砸木桩。您想想,一身腱子肉上闪耀着勤劳的汗水,属下担保魇后看了会怦然心动的。”
“是吗?”令主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屑,“美色惑人,岂能长久?你的主意太低级了,本大王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已经挖了一个坑,不管我长得什么样,只要她看见我的脸,就会彻底爱上我,你信不信?心理暗示这种东西虽然虚无,但确实很管用,本大王实在是太英明了,哈哈哈……”
璃宽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个坑他事先并没有和智囊团商量过,最后会整出什么结果来,只有天知道了。
他追问,令主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只说:“到时候自然见分晓,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欢欢喜喜哼着歌,从妆台上拿了一盒玉容膏装进包袱里,喃喃自语着,“带上,无方洗完脸要擦的。”
最后令主背起装着一把梳子一瓶膏子的包袱上路了,他先去尔是山等她,看见她出来,反手锁上了门,他的心情顿时愉快得像春季约了玩伴踏青的孩子。唯一不快的是她要带上瞿如,那只蠢鸟叽叽喳喳的,留下看家不好吗?
璃宽爱莫能助地看看令主,“您的二人世界泡汤了。”
黑袍下的令主虎着脸,“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吧。”
说实话,令主虽然单纯,但一点都不傻。两男两女出行,绝对比一男两女好分配。当他想和未婚妻单独相处的时候,璃宽茶可以绊住瞿如,这样她就不能师父长师父短地缠着无方了。
要表现出大度,不能干涉她带宠物出行的自由。他走过去,发现未婚妻居然冲他和善地笑了一下,顿时浑身一激灵,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娘……娘子,都准备好了吧?”
无方觉得去去就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不过向他拱了拱手,“又要劳烦令主,实在不好意思。”
“一家人,做什么那么客气。”令主摆了摆手,“你要是一个人去寒林,我也不太放心。”然后转头看瞿如,“小鸟,你也一起去啊?”
瞿如说是,很客套地叫了声“师娘”,令主一听立刻不那么讨厌她了,这孩子有眼力劲儿,必须是个可造之才。
他愉悦地应了,指指璃宽,“正好我的护法也同行,你遇见什么难事,可以找阿茶哥哥帮忙。”
瞿如傲慢的眼睛横扫过来,颇为鄙夷地看了璃宽一眼。一只六七百年道行的爬虫,在她面前自称哥哥,确定不是在搞笑吗?
反正无论如何,一行人终于上路了。都会腾云驾雾,所以一路上不算吃力。令主的视线时刻被未婚妻吸引,他发现地上行走的无方有袅娜的步伐,空中舒展身形的无方,更有御风凭虚的道骨啊。煞能长成这样是个奇迹,他越看越欢喜,悄悄跟得紧一些。她的画帛在空中逶迤,有时扫过他的脸颊,隐约带了点檀香的味道,真是禅意十足,令主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受到净化了。
他靦着脸,努力搭讪,“娘子,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无方摇头,没有说话。
他并不气馁,放眼看天光,就算常年都是灰蒙蒙的,也可以分辨出时辰来。
“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越往北越冷,夜里赶路很伤身的,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好吗?”大风吹得他的帽兜扑簌簌作响,他一手按住,一手指前方,“一百由旬开外,有个解魄岭,那里的山口直通地心,地火燃起来,四周围很暖和,为夫带你去啊?”
他又找出个新词汇,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本大王了,因为嫌弃“本大王”太匪气。为夫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和他的气质很相配,以后打算就这么和她套近乎。
无方的脸,最近都显出生无可恋的一种茫然来,就像捶打惯了,慢慢像铁一样具有可塑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有时也会郁闷,对命运有巨大的不甘,伤心起来也嘟囔:“令主,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好好说说心里话。”
然而她的这种态度,是令主最害怕面对的。几乎可以推断出她的谈话内容,肯定是“我还没准备好,你却强势闯进我生命里来,我虽然心生欢喜,但是难以适应”之类的。反正她如果不是想表示她也很爱他,那他拒绝对话。
令主的先见之明通常都很准,他东拉西扯介绍地貌,很快就把她的话盖过去了。
解魄岭眨眼就到,从半空中看下去地火煌煌,这里的黑夜和别处的不一样。落地的时候令主自作主张拉住了无方的小手,嘴里说着:“小心啊,这里有地狼,为夫会保护你的。”趁机捏了两下,她的手真柔软,令主又是一通小鹿乱撞。
无方当然想挣脱,但于事无补,他握得更紧了,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一个劲儿说着“不用怕”。无方叹气:“我一点都不怕,令主松开手吧。”
令主说不,“地狼速度很快,万一被它扑倒就挣不开了。还有我说过,娘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和我见外吗?”
旁观的一鸟一蜥心头涌起了淡淡的羞耻感,堂堂刹土之主,说起情话来一点拐弯都不懂,真是非一般的简单粗暴。
璃宽听不下去了,向令主拱手,“主上和魇后先坐,属下去找吃的。”见瞿如没有领会,扮起笑脸叫了她一声,“鸟妹妹,我一个人害怕,你陪我一起去吧。”
迟钝的瞿如总算明白了,以后要经常给师父和师娘制造独处的机会,毕竟师娘挺不容易的,到现在还无名无份,亏他这么执着地讨好她。
但和爱情有关的事,从来就理不清头绪。无方一脸冷漠,令主却甘之如饴,他铺好了软草让她坐,自己走到一旁捣鼓捣鼓树枝,变出一个窝棚来。
“这里很暖和,有墙不通风,会热醒的。还是这样好,视野开阔,我可以一眼就看见你。”他挑了两个好位置,伸手拍了拍,“我们俩睡这里,阿茶和瞿如睡那里。”
无方看着紧邻的两个铺位直皱眉,“我一向不欣赏满脑子龌龊思想的人。”
令主彷徨了,“我没有龌龊思想啊,夫妻不睡在一起,那还能算夫妻吗?”
没有上花轿,没有拜堂,没有入洞房,算哪门子夫妻?无方淡然哂笑,别开脸,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口上。令主唉声叹气,又不敢说什么,蹲在地上拿枯枝画城防。画了一阵,想起当初一路护送她到朽木山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夜,她在火堆旁的脸安静又美丽,只是疏远,让他觉得情路漫漫。
他挨过去一点,“娘子,你想过我长什么样子吗?”
她看看他的帽兜,仍旧什么都看不见,“我记得二十年前曾经治过一个老鬼的腿疾,他的年纪也很大了,总有八千岁,一只眼睛看不见,笑起来满嘴黄牙。”
令主的心瞬间就碎成了齑粉,在她眼里他就是这个模样吗?什么叫年纪“也”很大?意思就是八千岁尚且惨不忍睹,一万岁就更加没眼看了吗?
他匀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耐着性子说:“等将来娘子看见我,一定会打破这种偏见的。一万岁可以活得风烛残年,也可以像我一样年富力强。我盼着自己能早日和娘子相见,娘子得见我的那一天,一定要认清自己的心,你是爱上我才会开天眼的啊。”
爱上才看见,不懂这是什么章法。其实令主人品真的不算差,如果他坏一点,根本不容她讨价还价。妖界的婚姻很多都是伴有强迫性质的,谁的道行高,谁就能任意结亲,女方的意愿一点都不重要。
无方叹气,“你们这族的规矩真奇怪,如果一辈子没人看到你的脸,你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令主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的才俊,有的是人排着队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