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退后,脸上依旧挂着笑,“谢谢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搅,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们继续用饭吧,我告辞了。”
两只罗刹微笑着,大嘴里的尖牙伸长了半分。她走得轻盈,女罗刹目送她,两眼几乎钉在她背影上,喃喃说:“她闻上去好香啊,你听见她的喘气声了吗,活生生的!还有她的血,流得多欢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证让你打嘴不放。”
于是男刹回头看了眼碗里的肉,那肉是死肉,五天前从外面掳回来的一个中年和尚的,肉质粗老不说,还有点馊。他舔了舔唇,“可她是个煞,煞可不好对付。”
“我们两个,打不过她一个?”女罗刹善于分析,相当有头脑,“而且她明显落单了,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乡人。”
欺生这种事,做起来最称手了。男刹嘿嘿笑,“我要吃香酥乳。”回身从墙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罗刹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问她,“怎么了?”
罗刹女示意他看周围,“动静太大,肉就不够分了。先跟着她,等她走下去,我们再动手。”
“万一被人劫胡呢?”
罗刹女的独眼狠狠瞪他,“你以为她见过了我们,还会再向别人问路吗?”
男刹恍然大悟,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冲她龇牙一笑。罗刹女看见他牙缝里的腐肉,鄙夷地别开了脸——现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厢无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让她消化困难。妙拂洲外小世界,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她一觉醒来,会到了这里?难道她果真在梦里杀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层地狱了吗?
她心里惶恐,又不敢声张,这是罗刹的世界,一个闪失就会面临被围攻的困境。现在金钢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如果能,要把这番际遇讲给他听,他这么记仇,一定会来把这里连锅端了的;如果再也见不到……那就把自己变成他,假装他一直在身边。
她抓紧了领口匆匆前行,从罗刹居所前经过,眼尾扫见那些鬼魅纷纷看过来,还好,除了刚才那两只,没有新的罗刹加入。栈道盘旋,向上无门,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是罗刹的聚集地,万一斗起来,她势单力薄,胜算全无。
万籁俱寂的时候,听力便出奇敏锐,她听见身后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也做好了准备决一死战。却没想到,途径一个洞口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拽了进去。她惊得几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洞门外那对罗刹夫妻出现了,她问路时他们还穿着衣裳,丑是丑了点,至少有个人样。现在腰上只围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耸,不同的体形,同样长到比例失调的双腿。男的嘀嘀咕咕“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女的气得哧哧喘,抡起手里狼牙棒一指,“追!”
两只罗刹箭矢一样,照着他们认定的方向急驰而去。紧贴岩壁的无方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救她的是谁,那人拽着她朝洞穴的更深处疾走,她甩又甩不脱,朦胧中见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吗?”她几乎要哭出来,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问,“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说话,脚下走得更急了。她心里没底,一再追问他,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方一顿,侧耳听见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她感觉烦躁,不愿意再躲避了。既然这山洞够深,只要手脚俐落,应当不会引起其他罗刹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转身摆出格斗的架势,黑袍褪尽,白衣猎猎迎风相向。这千年来她没有开过杀戒,现在既然不再执着于修行,那么就没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声,十指化成利爪,追赶来的那对罗刹夫妻看见幽光中央徒然出现一个白衣厉鬼的形象,居然吓了一跳。眯着独眼细看,那煞暴走啦,两眼血红,要吃人似的。他们收住脚诧然对望,男刹问:“来不来?”
罗刹女有点犹豫,顺便一瞥,发现黑暗中还有个人影,她嘿了声,“鲜肉!”
于是男刹调转了方向,打算冲黑袍鲜肉下手。他嘴里喊着“哇呀呀”,尖牙暴涨出三寸长,甩开四肢就扑上去。结果对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的男刹大张着独眼,牙齿稀里哗啦全碎了,罗刹女瞠目结舌,再也顾不上鲜肉不鲜肉了,把狼牙棒往腰间一别,叉起男刹就把他拖走了。
一场战斗一掌终结,摆着架势的无方忽然发觉自己的雄心有点多余,讪讪收了功。他又来牵她的手,她顺从地跟他走,山洞深处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变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来。原来这山洞是个通道,通道的另一头,连着外面的世界。
一脚踏出来,再也闻不见腥臭的味道,空气清冽又纯净,她想自己终于回到阳世了。
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还记挂她。这么多的离奇和凶险,让她心力交瘁。以前在无量海边清闲地坐诊替妖鬼看病,何尝想到自己会深入这种地方。相较起来梵行刹土一行,简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满了平顺和安定。
她劫后余生,庆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长出一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条手臂僵了下,倒并未抽出来,低低的嗓音里满含无奈,“师父,你好像认错人了。”
☆、第 56 章
“你……振衣?”她仓促松开手, 为刚才认错了人, 感到一阵尴尬。
但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道已经不在三千世界内了吗?她找遍刹土都没能掏挖出来的人, 最后居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否是种预兆,她会像他一样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刹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 哀于现状的被动, 又对一切感到怀疑。一个曾经向她捏造背景蒙骗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难说。况且这地方太古怪了, 以目前混乱的状况来看,她甚至无法判断面前这人的真伪。所以反应太过激烈,绝不是明智之举,她只是表现出了微微一点纳罕, “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一直没有你的下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她迅速撤回手的态度隐隐感到失望, 但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里头的因果, 说来话长……罗刹鬼国只有永夜,没有白天, 我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先前听两个鬼族议论, 说水狱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了你。”他说完,两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臂,身体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师父……能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如果没有人出现,我可能真的要疯了。”
他的话,她姑且也就一听罢了。看看四周,荒烟漫草无边无际。再回望来时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耸入云,那山崖是没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墙,无尽向上延伸,把天一分为二。
她开始飞快回忆,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这么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无头绪。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进找到同伴的庆幸里无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她臂膀上,她轻掣了下道:“我对你失踪的前因后果很好奇,那天婚礼的经过,你能详尽同我说一遍吗?”
他逐渐冷静下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让她坐。因为罗刹太多,不能点火取暖,两人便抱着膝头,像两个落难的孩子。
他匀了口气,慢慢说:“我顶替你上了魇都的花轿,进城后不久就被识穿了。白准下令把我关进柴房,我以为麓姬会带人来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后来听见外面骚乱起来,本想找机会逃出去,无奈有偶把守。等了一会儿,嘈杂声到了门前,我想总算有救了,谁知道忽然挨了一闷棍,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其实说和没说没什么大区别,无方静静听着,心思却飘到了那句“关进柴房”上。
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老妖怪,联合璃宽茶把自己的牢狱说得多么高大上,什么天牢,什么寒渊,没想到就是一间柴房!混帐东西啊,如果不是遇见振衣戳穿,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想做霸主,难度很大。他又想给自己贴金,又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最后只能靠虚张声势竖立形象。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来,如果当初认命嫁给他,就没有今天的波折了,现在应当很快乐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穷,不嫌他负担重,可以和他一起养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振衣见她无端发笑,古怪地叫了声师父,“你怎么了?”
“哦……”她整整脸色说没什么,“究竟是谁把我们掳到这里来的,你知道吗?”
他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其实我当初入师父门下,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鹤鸣山学艺不假,因为我一出生,我母亲就死了,父亲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发愿,让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并不叫叶振衣,叶是我母亲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阎浮之前,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位置,现在看来……”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想尽办法试图逃出去,可每次都失败,我根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法门。这地方是罗刹王的库房,所有他觉得有必要的东西都收藏在这里,起先是我,然后是你。”
无方蹙眉,心底一片惊涛骇浪。他的名字已经和堕落生册对上了,看来这点是无误的,那么接下来就是更大的难题。
“中土前两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这个明玄不是你。”她说得极慢,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流连,“明玄是光持上师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这个意生身究竟是你,还是现在君临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怀疑,略顿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杀我,所以要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让我永世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