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辞谢,拜了菩萨,布施了些银子,便提起要见小程氏一面。
那主持忙道:“这罪人如今住在后院,由监院亲自看管。娘娘且放心,净水庵上下必定遵旨行事。娘娘若要见她,贫尼便使小徒带领娘娘过去。”言罢,便唤了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尼姑,命她带王妃过去。
当下,陈婉兮带了仆从,跟随这小尼姑过去。
穿过主持所言的杏林,到了一处房舍跟前,那小尼姑朝着陈婉兮深深行礼:“王妃娘娘,便是此处了。”
陈婉兮放眼打量了一番,只见这房舍是泥土的墙坯,屋顶虽盖着瓦片,但缝隙之间却以茅草填充,窗子甚小,装着木头栏杆,蒙着的窗纸,都已有些焦黄。门上,拴着老大一把黄铜锁。
这房舍,必定是冬冷夏热,甚而雨雪天气,也难保不透风漏雨。
小程氏贪图享受,临了却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养胎,只怕这滋味儿不大好受。
监院得了消息,早已在此等候,迎上前来,向她行礼毕,开锁请她进去。
陈婉兮搭着菊英的手,迈步入内。
才进门,迎面便是一股浑浊的气息,药味儿、霉味儿、骚臭味儿还有各种不能分辨的异味儿混在一处,令她有些作呕。
陈婉兮皱眉,险些吐了出来。
屋中一角,一道阴恻恻的笑语传来:“不好闻?我可在这里,闻了许久哩!”
陈婉兮眯细了眸子,顺着话语声望去。
这屋子采光不足,屋中甚是昏暗,她好容易才看清房中景象。
屋子的东北角上盘着一张炕,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卷着一袭半旧的薄被,染着些许不明的脏污。
小程氏就缩在那炕角上,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茧绸对襟褂子,腰里系着一条裙子。许是天热,褂子竟没系扣,露出些白花花的皮肉。
她满面苍白,双唇焦枯,发如乱草,怀了近七个月身孕的肚子球一般的顶起,合着那干瘦的身躯,有几分滑稽。
小程氏就这样躺着,病病恹恹,再没了往日的威风神气,以往还算风流的姿色,也已不见。
陈婉兮缓步上前,淡淡说道:“你咎由自取,能怪何人?杀死一条无辜的性命,只落得终身幽禁,已是便宜至极。”
小程氏眸中泛出了光彩,她豁然爬起,向陈婉兮叫喊:“你不要在这里瞎充好人!你敢说你撺掇着肃亲王告发我,就没有半分私心?!”
陈婉兮在炕前三步远处停了下来,睥睨着小程氏,如同看一只丧家犬,言道:“即便王爷不愿告发,我也会进宫禀告此事。你虐杀幼儿,却还想平安无事,世上没这个道理。”
小程氏神情犹如疯癫,她想下炕,却因几餐未进的疲软,没有动弹的力气。
陈婉兮看着她这幅样子,满面厌恶之情,又道:“你可当真是个心肠歹毒的恶妇,伤害他人也罢了,连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不留丝毫顾惜。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于养胎何益?大约在你心里,所有的人事物都只是你所要利用的器具罢了。父亲是,三妹是,你腹中的孩子也是,甚而连你自己也是。”
小程氏疑惑道:“我自己?”
陈婉兮注视着继母的脸庞,有条不紊道:“你也是程家的女儿,深知世间伦理礼法,却不顾名节廉耻,寡妇之身在姐姐病床前诱惑姐夫。如此作为,即便你将侯夫人之位抢到了手中,于自己难道不是糟蹋么?你的名节已然完了,这是一生都洗刷不掉的耻辱,连带着你的孩子也要为你这母亲所累,人前抬不起头。在你心里,没有人是人,连你自己也不是。”
小程氏脸上一阵扭曲,陈婉兮的话深深触怒刺痛了她。
是啊,她这一生多么的荒唐可笑,赔上了一个女人的一切,同生母反目,同娘家成仇,与姐姐陌路,甚而连孩子也不肯体谅她。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能得到丈夫的心,甚而没能得到一丝丝的怜惜。临了,还得了这样一个凄凉下场。
小程氏忽然尖锐的狂笑起来,喉中却带着一些闷闷的呜咽,好似一头疯兽。
她斜眼睨着陈婉兮,厉声叫嚷起来:“你当我愿意么?这么些年来,我就好过么?陈炎亭,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娶了我,就把我当块破抹布丢在一边,想要女人了,才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个人,才进我的房。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天天一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谁知道!如今,人人都说我狠毒,可我有什么法子!没有儿子,没有子嗣,老来晚景如何凄凉!我不能够,我一定要为自己争!我这一辈子,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好东西。同样是程家的女儿,凭什么姐姐能?她有父亲和嫡母的疼爱,甚而连我的母亲也对她呵护备至。她有才女的名声,有风流英俊出身名门的丈夫。可我呢?我得到了些什么?!”
她吼了一通,便气喘吁吁。
陈婉兮冷眼看着气咻咻的小程氏,下颌微抬,说道:“如此,便是你肆意害人的理由么?狠毒就是狠毒,不要找什么借口。”
小程氏听着,忽而嘿嘿笑了起来,她望着陈婉兮狞笑道:“你如此义正言辞,可晓得当初为何侯爷忽然不待见了你娘?那时候,他们可是京里出名的恩爱伉俪。侯爷宠妻,名满京城呢。”
陈婉兮眼眸轻眯,没有言语,她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没有言语,静听小程氏的下文。
小程氏似有几分得意的说道:“我的好姐姐,你的生母,弋阳侯夫人程初慧,竟然不守妇道!”
作者有话要说:讲当年咯~
第72章
陈婉兮惊怒不已,厉声斥道:“住口,你休在这里装疯卖傻,含血喷人!别以为你怀着孩子我便不能将你如何,你若敢胡乱造谣,辱我生母,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小程氏却没有丝毫害怕,冷笑了一声:“我哪里说错了?你这样气急败坏,出口威胁,敢情是心虚不敢听么?”
陈婉兮神色冷厉,言道:“你疯癫狠毒,不知廉耻,如今事败,落得这般下场,还想拉别人下水?!”
小程氏却狂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愤懑不甘,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自炕上扎挣着坐起,两只眼睛死盯着陈婉兮,说道:“我不知廉耻?她又能好到哪儿去?既嫁之身,却一心记挂着丈夫以外的男子,甚而连自己的嫁妆都尽数相赠,不是不守妇道,却是什么?!”
陈婉兮神色沉沉,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程氏却不再看她,两眼直直的越过她去,望着门外出神,似自言自语道:“那一年,她十七岁,我十六岁,大夫人发了时疾,久治不愈。我们俩便一起到观音寺上香,求菩萨保佑夫人快快痊愈。上香之后,她又要向主持求什么去秽符。那是她的娘,又不是我的,我当然不耐烦。那时候正是三月,寺里的桃花都开了,粉嫩嫩的花朵儿呀,直挠的我心里痒痒的。我还是个小姑娘呀,当然坐不住,就跑到了那桃花林里去。林子真大啊,到处都是粉艳的桃花,我欢快极了。就在那时候,我见到了他。”
说到此处时,小程氏仿佛陷入了往昔的旖旎回忆之中,惨白的面上泛起了些许晕红,她说:“我还记得分明,他就站在桃花林中,穿着一袭清水色大氅,粉艳的花瓣落在他肩上,风雅俊逸。那时候,他真年轻啊,是京城里最俊雅的男子。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立刻明白过来,书本上那句玉树临风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他,他也看见了我,朝着我笑,问我是哪家的姑娘。那声音温温润润,像山里的泉水,真好听。我的脸立时就热了,心里似乎也有什么在跳动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姐姐来了。”
话到尾处,陡然一变,变得阴森锋利,似是怀着极大的愤恨与不平。
小程氏粗喘了两声,咬牙切齿,面目扭曲,狰狞如修罗恶鬼,她说道:“姐姐走了过来,他便再也看不见了我,满眼就只有姐姐!每次皆是如此,只要我得些什么好的东西,阴差阳错,总要折转到姐姐手里!”
陈婉兮耐着性子听着她说了半晌,终忍不住斥道:“不要总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耐烦听。”
小程氏嬉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王妃娘娘恐怕要多等些时候了,这些话啊,我可是憋了几十年了,不说完可不行。”
她顿了顿,又道:“那时候呀,姐姐可是名满京城的美人,人人都夸她美貌,夸她有才。”言至此处,她盯了陈婉兮一眼,“便如今日的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