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妃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帘外的屋子便关上了门,外间静悄悄的,显然婢仆尽去。
“郡主,本宫送你的那套发梳,你可还有印象?”王贤妃问道。
“有印象。”明珠从怀中掏出一枚发梳,伤感地道:“不瞒娘娘说,明珠这次专程拜会,一为谢恩,二来是想跟娘娘打听这套发梳的来历。我娘也曾经拥有这样一套发梳,除了材质不同,造型款式几乎一模一样。不知娘娘您送的这套……”
“郡主对王妃记得多少?”王贤妃问道。
明珠苦笑,“我娘仙去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事情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娘当时生了病,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最后……”
明珠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凌宗训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比明珠年长六岁,母亲早逝,父亲是西军中的校尉,常年随靖北侯征战在外。自他有记忆起,就是靖北王妃秦婉照顾着长大的。他还记得王妃的样子,温柔敦厚,待人如春风般温暖。他心里很喜欢秦婉,隐隐视她为母。只可惜,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凌宗训记得,就是七岁那年,西卫大举进犯,边疆吃紧,王妃带着年幼的女儿进京为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上元节,前线刚刚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仗,西卫军方的支柱性人物豫成王被楚钧良部全歼,豫成王本人也身负重伤,逃窜回国。这本应是大快人心的事情,然而就在同一天,楚钧良收到京城来信,王妃秦婉不幸病故了。楚钧良痛不欲生,便主动提出交权,回京城接了女儿隐居。从那以后,他便没见过楚钧良了。
凌宗训不悦地盯着王贤妃,不明白她何以要提起秦婉,惹明珠伤心。
王贤妃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明珠的背,温柔地道:“郡主先别难过,我还有事要请教郡主。当日王妃病殁,身边服侍的下人还在你府上吗?”
“在。”明珠微微一怔,不知王贤妃为何这样问。“是兰姨一直在照顾母亲,兰姨在清江郡老家,这次没有随我上京。”
王贤妃点了点头,又问道:“王妃临终前,是不是掉头发很严重,气色差,稍微做点事情便觉体力不支,异常劳累?大夫诊断不出什么,就只能一个劲地劝多休息?”
“不错。”明珠脸色一变,“当年我虽然年岁不大,却十分喜欢偷娘亲的首饰,假扮大人玩游戏。这套发梳,造型别致,我经常拿来把玩,总能在上面找到发丝,可见母亲掉发严重。后来不知怎么,我生了病,母亲为了照顾我,心力交瘁,以至于自己也累倒了。她发病的时候,也的确如贤妃娘娘所说,连太医都找不出具体的病因。”
王贤妃听完明珠的话,脸色一沉,久久不语。
“贤妃娘娘?”明珠试着唤了唤她,“娘娘怎么突然问起当年的事情了?这套发梳……”
“让她来说吧。”
贤妃娘娘突然伸手叫了叫门边把守的婢女,婢女连忙走到明珠近前,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郡主,王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婢女声泪俱下。
“这!”明珠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你是谁?你怎知我母亲是中了毒?是谁下毒?”
“真凶便是当今皇后。”丫鬟目光坚定,“小婢春红,祖父是个珠宝工匠,手艺极好,经常能接到达官显贵的生意。十二年前,祖父接到了一笔大生意,便连夜赶制了一套玳瑁发梳。”
“莫非这套发梳就是……”
“不错,就是王妃手上的那款,是皇后娘娘赐给她的礼物!”春红道。
明珠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理智好像瞬间崩塌了一样。
“一直以来,祖父都有一个神秘雇主,经常在我家定制珠宝首饰。这人出手大方,送来镶嵌的珠宝也极为名贵,可他却从未报过姓名,每次都是约定好时间派人来取,从不让祖父送货上门。祖父是识货之人,认得一些珠宝是宫廷御用之物,只道雇主是宫里有门路的人,掏腾来一些珠宝,不便张扬,要改个样儿拿到南方富庶之地去卖钱。祖父曾经也接过这样的生意,看在钱的份上,从没有刨根问底过。谁知这套发梳做完不久,我家突然遭受灭顶之灾!深夜里,一群黑衣人潜入我家,大肆屠戮。当时情况紧急,祖父将他毕生绝学汇编成的小册子交给我,让我务必保留好,将家族的手艺传承下去。我仗着人小,躲在茅房,竟然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呢?你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了吗?”明珠紧张地问。
春红摇了摇头,“无从查起,我便也放弃了。我在街头流浪了几天,多亏有好心人收养。然而收养我的人家实在太穷,养父母穷困潦倒,不过几年,两人便在贫病交加中双双离世。我快活不下去了,碰巧宫里来人,在村子里选人当宫女,我一去就选上了,从此有了地方住。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竟然碰上了贤妃娘娘这么好的主子。”春红真情实感地道。
“后来呢?你是怎么发现雇主就是皇后的?”明珠问道。
“这还得由娘娘来解释。”春红恭顺地望着王贤妃。
王贤妃道:“你们知道,我曾经是已故嫡皇后的婢女,皇后在怀着二皇子的时候,大量掉头发,脸色蜡黄,身体无力,最终这一胎到底没保住,皇后娘娘抑郁成疾,不久便去了。其实这时候我还没有怀疑什么,只道皇后娘娘体弱,是靖北王妃的死,才让我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因为王妃死前的症状和皇后娘娘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可这症状偏偏看上去都不是大毛病,甚至咱们日常生活中,身体稍微弱一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些毛病,所以没人上心。但我一直很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于是便派出心腹暗中搜集证据,在这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更惊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明珠好奇地问。
王贤妃道:“郡主也知道,自从五皇子贺延修出生后,这么多年,皇室再无子女。别说儿子了,连个女儿都没有生出来的,即便有那么一个两个怀了身孕的嫔妃,最后也会莫名其妙地流产。而我在调查的时候发现,那些怀着身孕的妃嫔宫女子,在怀孕初期,都收到过皇后的赏赐——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或许也是天意,上个月,太子妃和三皇子偷情暴露,太后震怒,下旨彻查皇宫内所有的太监宫女,宫女超过二十三,一律放出宫去。我宫里也放出去几个婢女,内府便补了春红来给我,没想到,春红竟是那位珠宝匠的孙女。她千方百计保留下来的书册上,不仅记载着老工匠灵光乍现的点子和精湛的技术,后半部分,更是一份详细的账本,仔仔细细画了他这辈子的得意之作,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完成的,雇主姓名,交易时间,甚至还有雇主的签字画押。我仔细翻过他卖出去的每一笔交易,结合时间和配图,我能确定,宫里那些不孕的妃嫔,都是因为皇后从中作梗!”
“不错。”春红道,“皇后娘娘给谁颁过赏赐,这事并不难查证,内府档案里会有明确记载。那份记录和我这本书册对应着看,便很容易看出问题来了。甚至有些妃嫔手中,多半还留有物证。”
“所以,我此番请郡主前来,就是要告知郡主真相。听说皇上有废后的打算,但诏书未下,事情未成定局。我愿与郡主一起,到皇上面前告御状,让皇上彻底能够治她的罪,毕竟牵扯到嫡皇后与靖北王妃,绝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王贤妃郑重地道。
第49章 疑窦
明珠看着王贤妃义愤填膺的表情,心里掂量着她到底有几分真心。会不会是心中暗恨皇后, 想落井下石, 又不愿自己出头?她拿不定主意, 便偷偷打量了一眼凌宗训。孰料后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明珠心头有些恼。往常但凡跟自己扯上一丁点关系, 他都会全副心神关注, 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怎么反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凌宗训并非不关心明珠,只是王贤妃这一句“二皇子”震动了他。他想起初春入京的时候, 王贤妃在皇帝的鼓动下,一门心思想认自己做干儿子, 要不是自己着急跟贺延修去清江郡查案, 只怕这事已经定局了。然而奇怪的是,王贤妃跟自己聊天的时候, 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 让自己跟皇帝虚报两岁。那不是欺君吗?凌宗训不明白她的用意, 也没接茬, 现在想来,王贤妃竟是大有深意!
自己是邺安九年生人,虚报两岁, 便是邺安七年。那不正是嫡皇后次子, 也就是二皇子出生的年份吗?二皇子出生不久,体弱多病早殇,嫡皇后抑郁成疾, 不久便随之离世。王贤妃是嫡皇后的贴身婢女,她要认自己为义子,还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年龄跟二皇子贴合,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凌宗训忽然想起昨夜明珠说的话,“贺延雄说,你是皇帝的私生子”。
私生子,早殇的二皇子……
凌宗训忽然觉得不寒而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谣言,会不会就是王贤妃传出去的?谣言一出,原本嫉恨自己的太子和三皇子,更加不待见自己了。王贤妃无子,按理说应该与夺嫡无涉,若真是她放出的谣言,又有何好处呢?
莫非……凌宗训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莫非她在替别人卖命?
这谣言一出,三皇子第一个跳出来,利用明珠要对付自己;太子原本就跟自己有梁子,自己收了他的贿赂,却把钱用来接济清江的难民,守财奴太子花了钱却没捞着好处,早就恨死了自己。若这俩人真的来对付自己,三方混战,最获利的岂不是延修?
凌宗训胸口一闷。他与贺延修情同手足,绝不愿这样揣测自己的兄弟,然而事情发展下去,确实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不不不,凌宗训咬牙,他绝不相信延修是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如果真有这种事,多半是郑贵妃设计的,延修一定被蒙在鼓里。不错,郑贵妃跟王贤妃关系如何,这事还真得调查调查。
想到郑贵妃待自己的情分,凌宗训心头一痛。情感上,他很煎熬,不愿相信她在算计自己,但理智上他知道,郑贵妃能抓着皇帝的心这么多年,没点手腕算计,根本办不到。功利地说一句,她善待自己,也未必是多么喜欢自己,说不定只是看皇帝宠信,想法儿讨好皇帝而已。
凌宗训越想越觉得气闷,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明珠只道他替自己母亲抱不平,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心疼,怕他气坏了身子。她想去握握他的手,却碍于外人在场,多有不便。一眼瞥见王贤妃似笑非笑的眼神,脸上不免尴尬,便道:“娘娘可还有别的证据?”
“没有了。人证是春红,物证便是她爷爷亲笔写下的小册子。这里面有交易的时间和地点,有收讫银两的数字,连珠宝样式都有配图,按图索骥,不愁挖不出真相吧?对了郡主,王妃当年的发梳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