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得太多了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一只快乐的小小鸟,小小鸟,飞呀飞呀飞呀怎么也飞不高……啦啦啦啦啦啦……”浴室里传出走调走得没谱儿的歌声,间或还伴着哗哗的水流声。
白乙站在窗前,窗外万家灯火一片璀璨,玻璃里反衬出他略显清冷的眸光。
白甲……
他的皇兄,白国的皇帝,佳容的夫君。
那些于他……都已经那么遥远,远得……只是前尘往世而已了。
叶幸,那个少年,就算他是白甲的转世,在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之后,也应该不复前世的记忆才对。
是谁对他使用了回魂符?
依稀仿佛间,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在捏他的脸颊,用奶声奶气却又有些嚣张霸道的口吻说,“小乙,叫哥哥。”
被捏住脸颊的他也是小小的个子,眼眶里含着两泡泪,乖乖地喊,“哥哥。”
“好乖,给你糖葫芦吃哦。”松开手,那肉嘟嘟的小男孩满意地摸他的脑袋。
时光荏苒,转眼间,胖呼呼的小男孩长成了青俊的少年,他站在他面前,满面阴鸷地盯着他,“明明我才是嫡长子,爲何父皇立你爲储君?为何?!”
他的眼中,满是不甘。
少年时的所有温情都变了味,父皇没有遵照祖制立嫡长子爲储,引起了众臣的不满。白甲和白乙也不再只是单纯的兄弟,大皇子和太子,两个名词明显对立起来。
大皇子开始广罗门客,人人都说大皇子惊才绝艳。而新立的那位储君却常常不在宫中,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不论立贤还是立嫡,似乎都不该立二皇子白乙为储。
宫中的气氛不避免地一日比一日更加压抑,直到……苏丞相的独生女儿苏佳容的出现……
白乙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双阙山紫云殿,他去拜访师父,却看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娃,粉雕玉琢似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
师父介绍说她是他新收的弟子,叫苏佳容。
自此,每次他去双阙山,那个叫苏佳容的女娃都会跟前跟后,嘴巴甜甜地叫白乙哥哥。
再一次见到苏佳容,是在他的生辰宴上,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那时,她正笑盈盈地跟大皇子说些什么,一回头,便见着他,只稍稍楞了一下,便欢喜地跑到他身旁,像往常那般拉住他的衣袖,“白乙哥哥!”
他笑着点点头,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努努嘴,“我爹说今天是太子生日,皇后娘娘点名要见我。”
“点名?”白乙很是不解。
“嗯,还不止我呢,京里的名媛淑女都到齐了,说是要选太子妃呢。”她贼兮兮地一笑,拉拉他的衣袖,“我连太子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凭什么让他选我呀,万一他是个脑满肠肥的小笨蛋怎么办!”
“……”白乙轻咳了一下。
“人家都说大皇子才厉害呢,我刚刚跟他聊过,果然不错。”苏佳容又凑近了些,悄声道,“我啊,听人家说太子又懦弱又胆小,还长了满脸麻子!”
白乙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八卦,苏佳容终於想起来要问这个。
那厢,大皇子白甲寒着脸走了过来,“太子,你跟苏小姐很熟么?”
“太子?”苏佳容左右看看,然后视线落在白乙身上,眼睛越瞪越大。
白乙微笑颔首。
苏佳容一下子憋红了脸。
后来,听说母后赐了一面令牌给她,可以让她在宫中自由出入,有传言说母后有意立她爲太子妃。
大概就是这个传言压断了白甲心中最后一根弦,如果立苏佳容为太子妃,那么原本保持中立的苏丞相势必归入太子阵营。
白甲按捺不住了,他趁父皇病重领兵逼宫,废了他这个太子,将他软禁在寝宫。
成功夺权的他意气纷发,他微笑着看他,“皇弟,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白乙沉默。
“对,我就讨厌你这副模样,总是与世无争的样子,却处处挡在我前面!”他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那样尖厉。
被软禁的日子没有想像中那么难熬,他每日练字看书,又修习师父传授的心法,过得也算悠闲自在,其实白甲是对的,他幷不是适合当储君。
那个位置,更适合白甲。
然后……那一晚,与之前的很多个晚上一样,他一个人在书房写字,四周一个宫人都没有,十分安静,只听得窗外风声雨声连成一片。案上的烛火微微晃了一下,门被推开了,一只沾满了污泥的鞋子踏了进来。
“佳容?”待来人拉下斗蓬,他稍稍惊了一下。
被白甲软禁在寝宫半个月以来,他没有见到过一个熟人,乍然见到她,他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苏佳容站在门口,看起来十分的狼狈,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她急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太子哥哥,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闻言,白乙面上煞白一片。
“是大皇子……大皇子在陛下的药里做了手脚……”苏佳容红着眼睛将抱在怀中的包袱塞给他,“大皇子登基后肯定不会放过你,这里有腰牌和一些衣服,你换了衣服赶紧出宫吧,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宫外接应你,你出了京就去云来镇云来药铺找一个叫徐鼎福的人,他是我远房舅舅,大皇子不会查到他的。”
“父皇临终前,说什么了吗?”白乙拿着包袱,垂眸轻问。
“没有,陛下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苏佳容哽咽着左右看看,凑近了他,低声说,“包袱里有陛下的遗诏,你带着遗诏去找徐鼎福,他会帮你的。”
这时,门外丧锺声骤然敲响,低沉暗哑的声音响彻皇城,宣布一代帝王的陨落。
苏佳容似乎被吓了一跳,含在眼中的泪珠儿滚落下来,然后她不顾宫中教条男女大防,忍住羞怯,泪盈盈地握住他的手,“太子哥哥保重,佳容在宫里等你回来,宫中一切有我和我爹照看着,我爹他答应我会保你登位。”
白乙没有应。
苏佳容纵使万般不舍,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只说了一句“小心”便转身匆匆离开。
窗户被风吹开,书案上的蜡烛垂死挣扎了一番,终于灭了。白乙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得仿佛化成了一樽雕像。
门外响起一阵淩乱的脚步声,白甲派兵将他的寝宫团团围住了。
风夹杂着雨从大开着的窗口扫了起来,书案上的宣纸被吹得到处都是,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滚落在地上,溅出一个大大的黑点,像一只幽黑的眼睛。
他捏紧了手中的包袱,推开门走了出去。空旷的房间,长长的走廊,门外黑压压一片的铁甲卫,白乙举步向前,没有半点雨沾上他的身,没有半丝风吹乱他的鬓发,他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他的寝宫。
他们,看不见他。
御花园,秋千架,青石板的走道,他慢慢地走过,两个小小的孩童牵手走过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么短暂,人长大了,就有贪念,贪念多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白甲的寝宫,将遗诏放在他的案头,他没有再留恋什么,转身离开。
“白乙,白乙!”浴室里,白丁扯着嗓门嚷嚷。
白乙楞了一下,他已经隐身了,谁能看到他?
“喂!白乙你睡着了么?!帮我把放在床头的睡衣拿来,我忘记拿了!”白丁大叫。
白乙猛地被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宛如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依言从床头拿了折叠好的睡衣,拉开浴室的推拉门。
浴室里一片雾气缭绕,白丁正坐在浴池里,愣愣地伸着手,看着他。
看到坐在浴池里的白丁,白乙呆住,他刚刚思绪太乱,竟没有注意到推拉门有一条小小的缝隙,白丁从那缝隙里伸着手让他递睡衣给她……结果,他就这样大喇喇地拉开了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下一秒,浴室里响起了白丁高分贝的尖叫声。
白乙镇定地低头,闭上眼睛,将睡衣放到她手里,然后镇定地后退一步,关上门。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惯不动声色的面颊上,染了薄薄的一层绯红。
浴室里的动静听在他耳中无比的清晰,白丁正悉悉唆唆地换着睡衣。白乙闭了闭眼睛,耳廓上殷红一片,然后只听得“光”地一声,白丁大力拉开推拉门,气呼呼地走了出来,白乙微微僵直了身子。
久久,没有没有白丁的发飈声,白乙稍稍侧了侧了头,便见白丁抱着一个绒毛娃娃,趴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白天逛街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她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
白乙起身走到床边,看着她睡着的模样,因爲泡澡的关系,她的脸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润泽如上好的珍珠。
他看得出了神,如果此时他能够看到自己的眼睛,定会从那从来都是古井般的眸中看到丝丝涟漪。
闭了闭眼睛,好不容易拉回自己的理智,他暗自心惊。
这样的情绪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答应过你的,我会做到。”许久,他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房间里低低响起。
抬起手,他在她的眉心处轻轻画了一道符。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白丁从枕头下面摸出眼镜戴上,下意识回头找白乙,视綫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正打算跳下床,她忽然感觉被子被什么压住了,低头一看,便看到正侧身趴在床沿上的白乙,他依然一身白衣飘飘的古装,特殊质地的衣料因爲皱褶处而显出特殊的美感,发丝稍显淩乱地散在床边。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却是那样的赏心悦目,像是画中人。
白丁定定看了他半晌,然后缓缓伸出手,食指凑到他的鼻端。